行路杂谈 · 2023年8月24日

《homesick》和它背后的废墟美学

“废墟有一种形式美,把剥离大地的美转化为皈附大地的美。再过多少年,它还会化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将融未融的阶段,便是废墟。”

——《废墟》余秋雨

当你完成Homesick的终章,走入一片盛开着勿忘我的灿烂花海时。你总会深深记得阳光透进房间,指引着草木侵占地砖的每一寸裂隙;记得书籍、纸张历经浸泡与曝晒,已然字迹难辨;记得一切的木制品在阴冷黑暗的角落塌陷腐坏,即将回返它最原始的形态。

这是homesick,来自Lucky Pause的独立游戏作品。在探讨人与自然的主题下,其独特的画面表现与美学风格成为了整部作品的灵魂所在。通过室内环境的旧化以及光与影的强烈对比,成功地塑造出一座极具废墟情结的建筑物,是为废墟美学。

将人类造物的废墟与自然的反攻相结合,在视觉上构建自由的后启示录世界,在主旨中暗含对人与自然之反思。废墟美学对于现代创作者的意义似乎正如思乡症中所追忆的原型普利皮亚季一样,充当着人类反思工业拓荒时代的符号,是我们在当下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渠道。尼尔机械纪元,最后生还者,死亡搁浅等后启示录作品都通过其设计带出了类似的隐喻,废墟风格已然成为了当下游戏作品中主流的视觉风格。

然而,废墟美学的存在不仅是在于讨论人与自然,我们不妨将与废墟纠缠在一起的藤蔓拨开,重新审视废墟本身。

此时此刻,我们在18世纪的皮拉内西做着一样的事。皮拉内西面对着城市中大片古典的废墟,选择了通过版画将来自罗马的宏伟壮丽保存下来,汇编成的画册《罗马古迹》中,对于废墟的描绘竟有数百张之多。皮拉内西通过这种描绘传递了古罗马建筑独特的崇高感——即便是颓坍的、没有外在装饰的,依然从柱式排列中散发出无上的崇高永恒、令人怖惧、崇敬、赞叹。

后世,路易斯康在废墟中找寻到了建筑的真谛,即建筑的本质只有在其成为废墟的状态中才得以真正显露。为此,他要建筑废墟。康将他的建筑场地称为「废墟的反面」,无需混凝土或是对浇灌留下的缝隙加以装饰,因为这才是材料本身最真的状态。以朴实和纯粹的物质性赋予建筑永恒与神圣的质感,这是他的建筑最本质的追求。

意识到建筑因为废墟的庄严而伟大,粗野主义这一建筑美学的存在便不太难以理解。纯粹由清水泥构成的建筑结构在建成之初便具有废墟的美感,它不加雕饰的支撑结构有序地伫立于草野之上,水泥的粗重与颗粒赋予其无与伦比的质感。从传统建筑角度看,这种建筑本身即是未完成的,而未完成正给予其与废墟类似的崇高与庄重。

同样具有废墟情结的德国建筑师施佩尔提出过“废墟价值论”,认为建筑应该具有流芳百世,传递千年之价值。即使倾倒为废墟,也要如同古罗马建筑样给人以崇高的感受。这位第三帝国最伟大的建筑师,希特勒梦想中的千年帝国首府“日耳曼尼亚”的设计者,在完成对日耳曼尼亚的设计后 ,专门画了一张图,画的是千秋万代之后的策佩林机场观礼台:石柱断裂,四处都是坍塌的墙壁,植物长满其中,然而建筑轮廓清晰可辨,巍然诉说着幻想帝国的壮丽。与其说施佩尔在设计建筑,不如说他在设计百年后的废墟——他的建筑是为了成为废墟而建造的。

然而千年帝国只在短短几年内就遭受灭顶之灾,日耳曼尼亚也成为一件著名的未完工建筑,基弗,在这个疯狂的帝国覆灭前两个月出生。在柏林的断壁残垣中,基弗度过了他的童年。虽然没有经历过战争,但是他生长于“废墟文化”中,来自废墟的意象对他创作的影响无疑是举足轻重的——来自德国及古文明的废墟是他的刻画对象,铅、稻草、水泥、钢铁、甚至是飞机的残骸都是他创作的材料。巨幅画面给人以威压,而画面粗粝的纹理更给人以来自原始的荒芜沉寂,画面中的废墟在基弗新表现主义的渲染下,更加具有历史厚重感与废弃的衰败感。

他的废墟给人以反思——他描绘第三帝国废墟,强迫身处麻木中的德国人反思战争,拒绝遗忘。粗粝的废墟让德国的那段历史无处逃逸,碎砖断瓦间都是对于暴行的控诉。他也因此被人称为“德国的良心”。在后来的创作中,废墟仍然作为一个重要的意象出现在他的画作中,比如《奥里希思和伊西斯》,比如《莉莉丝》,这些带有神话意味的作品通过废墟传达了更为深刻的内涵。

文坛中也有“废墟文学”的提法,主要包含了主张战后反思历史,在废墟中重寻意义的一批作家。代表作之一便是作为基弗好友的保罗策兰所写的《死亡赋格》:

早年的黑牛奶我们傍晚喝

我们中午喝早上喝我们夜里喝

我们喝了又喝

我们在空中挖一座坟

那里人们躺着不挤

一个人住

在房子里他和蛇共舞他写信

他写信当黑暗降临德国

你的金发的玛格丽特

……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文学作品致力于塑造废墟般的荒芜与破败,艾略特的《荒原》,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等等,与废墟文学的内涵若合一契,在此先不表。

建筑会沦为废墟,过去的建筑也会沦为废墟,未来也终将沦为废墟。文明涉及的地方,总有某个角落在缓慢地变为废墟,我们如何看待废墟,也许正暗示着我们如何反思。

“未来的城市即是废墟。我们的现代城市…只会存活很短的时间。并发散他们的能量,然后再次化为原始的物质。我们所有的提案会被埋没。而孵化机制也会再次被重新构建。那就是我们的未来。”

——矶崎新